深刻的记忆,一辈子也忘不了!
1984年,元旦后的一个星期天,上午,瑞雪初霁。年逾古稀的国技一级高工徐以枋,在襄阳路寓所厚待笔者造访。他用两小时又一刻钟的宝贵时间,与我作了一次有问即答的深谈。
徐以枋,资深桥梁专家,市政工程专家,浙江平湖人,复旦英才,1956年加入民革,1983年任市政协副主席。访谈那天,先生思路明晰,语态谦平。细微处,如数家珍;激昂时,不失端庄大雅。28年过去了,我那深蒙教诲的感戴之情,至今未有一毫消减。
实事求是是用得最多的习惯语
以枋先生毕生崇尚实事求是,践行实事求是。访谈是从质证滇缅公路资料开始的,他用得最多的口头语,就是实事求是。
1928年,以枋先生从复旦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,后任全国公路处督察工程师、交通部川康公路局副局长。抗战军兴,他冒着战火硝烟,在施工条件极端艰难的情况下,主持抢修滇缅公路,抢架澜沧江、怒江大桥,为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,开辟了一条连贯南亚战场的国际通道。美国总统罗斯福对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精神盛赞不已。徐以枋听完这段表述,开诚布公地说:“滇缅公路对联通南亚、抗击日本侵略,是起了作用的。但实事求是讲,战后被人利用了,成了走私祸国的通衢,我内心是有愧的。至于罗斯福赞赏,未见文字报道,不过,他确曾在工程结束前,急召驻华大使詹森回国述职,并令詹森关注公路修筑情况。詹森为此专程深入工地考察,拍了许多照片。并连声赞赏,这我亲见亲闻。罗斯福听取述职汇报有否盛赞,则无从查考。这要实事求是。”
接着笔者谈到,新中国成立后,你以党外人士身份出任上海工务局长,兼上海防汛指挥部总指挥,抢修了虹桥、江湾、大场、龙华机场,以及沿江沿海的江堤海塘;主持了全市排水工程设计施工;查勘分析了上海地面沉降的内因外因,并采取有效措施及时控制;领导了全市大规模填浜埋管工程,使肇家浜变成林阴路,诸安浜建为住宅区。之后,还去崇明指挥围垦,返回后又为上海展览馆(注:当时称中苏友好大厦,属上海市区最高建筑之一)排除了沉降和开裂隐患。改革开放后,你牵头建成上海第一座跨江大桥——泖港大桥,后又远赴四川,设计建造了重庆长江大桥……
上述业绩,均为笔者事先准备的“谈资”,在蒙允后,面请徐老证实。有不少细节,他作了补充、纠正。他说:“实事求是讲,这些工程,包括金山石化和陈山码头海塘(工程),我都参与了,但形成文字,必须实事求是。工务局职务,我先任副局,后升正局。防汛的事,我任副指挥,宋日昌(副市长)任总指挥,崇明围垦,也是他挂帅。至于四个机场扩建,是陈毅市长亲自抓的,赵祖康局长具体主持,我是他的助手,负责组织实施。填浜埋管,是市委、市政府通过建委部署的,我虽身为现场督导,但不宜说成是领导了整个工程。这些都要按层次、职守、实际情况,正确区分,准确表述。做到恰为其份,才是实事求是。”
进度质量是心里最急的主题词
精细若此的徐以枋,终身筑路架桥,最关注工程进度和技术质量,“文革”大乱时也不例外。
为了确保石化总厂下属厂的污淀池工程永久安全,徐以枋拿去的建造方案,是经过调查研究和科学论证的,但被头脑发热的“造反掌权人”否定了。他和他的团队据理力争,驳斥了“乱用钢筋,大手大脚”的不实之词。“官司”打到上级“革委会”,徐老说:“偷工减料不算‘革命行动’,不按设计做,不能施工,我们要对国家负责。”结果,工程按设计院的科学方案上了马。
在“文革”中,徐老虽是被批斗的“重点对象”,但在维护工程质量的问题上,他的腰杆挺得特别硬。无论头上被错戴多少吓人的“帽子”,他始终坚持“质量第一”的原则,绝不动摇。
听说有一次“现场批斗”,他颈上挂着长统雨靴,赤着脚,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“游街示众”。笔者求证。徐老即答:“有这回事,在浦东。那天太阳特别厉害。我穿雨靴到工地,是因为需要下沟槽,看工程质量,找薄弱环节。造反派揪住不放,硬说我‘妄想变天’、‘恶毒诅咒红太阳’。我说,我想的是进度质量,没想其他事,揪我的人哪里肯依,污蔑我‘负隅顽抗’。游街之后,脚上烫出一累累血泡。为了不误工期,我拐脚照样上班……”
讲到这里,徐老屏住气,动了一下坐姿,他挺得更直了。室内没装空调,有点冷。看他双鬓斑白,身着灰蓝色卡其布旧中山装,显得既质朴也悲怆,但他风纪扣紧锁,加上那特有的雄浑余音,气氛又显得异常庄严。
徐以枋淡淡地说:“我现在不太考虑那些事了。”他挥了一下手又说:“都过去了。”停顿一下,又睁大眼睛、掏出心来说:“那是历史和社会的深层原因,使人变疯变傻之后出现的蠢事。‘文革’大乱,无法无天。各种思潮、各等人物、各类泡沫沉渣,都打着革命旗号表现自己,有的为追名逐利,有的为消灾避祸,也有例外者盼望大难早日结束。极度反常,‘全面内战’,完全违抝了这场‘当代中国最大政治运动’的初衷,演成了一场令人唏嘘的悲剧。我们心痛,不痛其他,不痛个人,痛只痛在民族元气的极大损伤上!国家多难,我炎黄子孙能不承当吗?”说到这里,徐老泪光闪闪。他那特有的乡音更加厚重:“我们今天的责任,不是倾吐个人的苦水,而是抓紧建设,把工程进度和技术质量,放在优先的位置,深谋远虑,抓好落实。这是一辈子都要念兹在兹的事情,是大事大局!”
接着,徐老还讲了几件赶进度、抓质量的好人好事,内容翔实,细节感人,恕不一一列举。
重视人才是反复强调的关节点
“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”,徐老说,“对人才,今天要倍加珍惜。筑路造桥,国基所在。中国实现现代化,路和桥肯定要不断地筑下去修下去。靠谁?靠人。我们这代人渐渐老了,思想即使能跟,力也有所不济。我们要靠更多的精力充沛的年轻人,靠一代又一代新人的胆略、智慧,还有科学高效的施工条件。没有国力人力支撑,不会有未来的辉煌”。徐老遥想当年、直抒胸臆:“我那两座澜沧江怒江桥,水流湍急,人工架成,艰苦施工,很不容易,但用现代眼光看,也不过是阶段性辉煌。今后更多的公路、‘高速’、跨江跨海大桥,要靠年轻人去修,去闯,去创造!”
徐老的畅谈,使笔者领悟到:对人才问题,对科学技术的创新发展问题,他在“文革”一结束就有很强的紧迫感和直追感了。他深情关注国家未来,爱护中青年知识分子,包容他们成长中难免的缺失,为他们的进步和发挥作用铺路、搭桥、送温暖、说公道话,让他们能够放开手脚,发明创造,拿出新成果,通向光明宽阔的新境界。这是徐以枋晚年在襄阳路一席谈中,最生动最感人的亮点。
1979年,徐以枋主管的市政工程设计院评选先进工作者。根据标准和实绩,有位“人到中年”的业务骨干可以报评,徐老有心推荐。但在当时,院里还有两种不同认识。一种认为:可以评上,因为他成果多,有潜力,是人才;另一种认为:人是不错,业务也行,但政治上不够开展,学习会上很少发言。
徐老分析了各方面意见,认为技术有基础,创新有钻劲,工作有成果,应视为国家意识、责任意识强,业务水平有;至于学习发言少,是因为戴过“右派”帽子,留下了生怕“出口成祸”的后遗症,耽心再受打击,不得不“夹着尾巴做人”。徐老联系当时的社会现状进一步深思:现在全国工作重点转移,“左”的思维习惯并未完全消解。一些同志不想把他评为先进,是怕挺起一个“脱帽右派”不是滋味,于单位也不方便。还有的是对红专关系的理解过于简单化。徐老认为,“这里面,有更多问题待解,触及对形势和政策的判断,对人才的珍惜,对实事求是的实践标准的领会。非同小可。不是一个人评不评的问题,而是我们的脑筋要不要换的问题。社会在转型,人的脑子如果不转,怎能适应时代发展和‘四化’需要?!”老院长思之再三,在一次办公会上慷慨陈词。他用自己的心里话感动了一群人,鼓舞了“大多数”,获得了全院上下的理解。向建委报告后,经全面考核,最终使这位“表现甚好,潜力不小”的业务骨干上了榜,后来还以新的精神面貌和工作业绩,在几无争议的情况下,被提升为副总工程师。广大知识分子的积极性调动起来,全院也出现了比学赶帮超、创新奔“四化”的新气象、新局面。
莫务空名是有口皆碑的真感受
谈兴正浓的徐以枋,常被电话铃声打扰。他荣衔甚多,是个“不得闲”的人。除了市建委、城建局、市政工程设计院的领导职务,还在全国政协、市政协、民革中央和民革市委,以及上海土木工程学会等社团,担负重要职务。
笔者借问:“你这么忙,时间怎么安排哦?”
他说:“我的基本思路是:莫务空名。关键在:用心安排,合理协调。不能‘戴上光环,丢下责任’。安盈保泰、坐享荣华,对我们这层人,是很要不得的!”他细说:“我的活动领域主要有三大块:政协、民革、城建。如果同一个下午有几个会,那就分一分轻重缓急。不能去的,就请假,必须自己请,并尽可能根据会议内容;向执事同志谈些意见,得有自己的明确态度,事后也应主动问清研究决定了哪些问题,要自己做些什么。”这都是徐老“莫务空名”的真经真感受。
他的体验和实践有口皆碑。曾听一位长期在城建系统和民革机关伏案笔耕、自侃同徐老“特别熟”的朋友说:“徐以枋这个人,是典型的实干家,也是个大彻大悟的思想者。他效率高,口碑好,源于重视实践,勤学善忖,律己容人。”“特别熟”的另一位“同僚”在一次“闲聊”中也说:“徐这个人,不吸烟,不喝酒,不在应酬上浪费时间,也没有官架子,是公认的‘实事求是派’。有工作请示他,都认真考虑,给明确答复,绝不模棱两可。请他批阅代拟稿,就像审工程图纸那样认真。他不在人家的稿子上乱划乱杠。非改不可的,总是亲手动笔,另纸写下修改意见,绝不会单单画一个圈了事。”
的确如此。襄阳路访谈之后,笔者将记录整理成文,请徐老过目。他对金山石化那次工程争议的细节,回了两页“补充说明”。从中可见,徐老的“莫务空名”是一以贯之的。纵观他在所涉及的工作和社会领域的各个方面,都能做到“心到、眼到、手到”,正是因为他具有一种贯彻始终的恪尽职守精神。这是难能可贵的。
徐老于1998年1月以92岁高龄离世。他的人生是实在的。他的道路是成功的。他的成功和实在,就是一本厚厚的书。他28年前的一席恳谈和教诲,就是这本厚书的一页。这一页,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。我们不会忘记这样一位深爱国家、服务人民、廉洁公正的先贤,不会忘记这样一位在多党合作的事业中鞠躬尽瘁的挚友,更不会忘记他肩负着民族的苦难和希望,烫出血泡也要向前走的刚毅的脚印,挺拔的身姿……
(作者曾在市委统战部、市政协任职,现为上海市人民政协理论研究会常务理事) |